《相思石》
文/沈默婴
“取水晶三两、紫玉一两,碎之。取冬日松霜一斤、晚秋枯荷半斤,辅以朱砂、雱天岩若干,于精纯铸剑炉熔三日。若是绿玉,出炉之时,须以三滴心头血浇于其上。汇以相思之主灵气,乃成。”
——《青要术杂记·相思石》
1
仲夏时节,昆吾山山顶。
雱天宫外,是睥睨众生的祭祀台。
端着水盆,白染匆匆赶去。穿过回廊,就走上了通往祭祀台的小径。将出小门时,清风吹过,他瞥见一片青绿色的衣角。
他清秀的脸庞不露声色。迈出左脚时,门外有人扑了过来。水盆在身侧画了一个圆,左脚顺势在某人脚下绊了一下。“哎哟”一声,裹着青绿色锦袍的人趴在了地上。
那少年愤愤抬起头,剑眉皱作一团,哼哼:“臭白菜,你绊我!”
白染回击:“菜青虫,趴着才舒服。”
“你!”少年爬起来,掸掸灰尘,“就会使阴招,光明正大打一场,你何时赢过我!”
“少废话,干什么?”
“我昨天去揽颐宫,问梁老宫主要了盒药。”庞梨取出一个玲珑的小盒子,递向白染。白染看了看,没有接:“几千两?”
“别管,”庞梨将小盒子塞进白染的胸前:“你天天出去给人算命,就为去揽颐宫给大祭司买药,我都见不着你了。”
白染低下头,将水盆抱在胸前。庞梨觑着他神色,不知他肯不肯收下。
片刻,白染低声说:“多谢。”
庞梨目送他走向云雾中的祭祀台,叹了口气。低阶祭司服上的流云暗纹,在阳光下,也依然看不清。
2
耄耋之年的大祭司,七年前收了白染做徒弟。十岁的白染踏进雱天宫时,人们想起大祭司曾经的预言:“白染祭司将开占卜之道的千古大局,雱天将得白染,位居熙林主宫。”
熙林十四宫每三十年更换一次主宫,往常还没有哪个宫,是因为某人成为新主宫的。
那之后,少宫主庞梨便开始有意接近白染。白染从来淡淡,不多言语。庞梨找他,他便迎着。庞梨不找他,他也不挂心。庞梨叫他一起玩乐,他来者不拒。庞梨向他请教书中参不透之处,白染也会努力修习,为他尽力解答。庞梨读他,就像读一本书——看似清风朗月,实则晦涩难解。
这一阵,庞梨怎么也找不见他,估计大祭司病重,白染离不开。
又一个多月,大祭司仙逝。
筑高台,摆灵位,叩天地,立誓。
“我白染,今领雱天宫大祭司一职,发众生不可逾越之志,以穷天地奥理、守苍生之序为己任。”
蓝天之下,那个逆光的少年,身量还未定型,便穿着厚重的大祭司服,在流云下庄严起誓,不屑掩饰一番天纵英才的野心。
白染说完气吞山河的誓言,便对着前任大祭司的遗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庞梨凝眸,不觉也陷入遐思。忽听青葶嘀咕道:“庞梨哥哥,你安慰安慰他吧。”
庞梨一惊,回过神来:“什么?”
少女的脸圆润而温柔,她轻轻吸了吸鼻子,说:“你看大祭司,他多难过呀……还那么害怕。”她的大眼睛盈盈闪动:“你以后要多陪陪他呀。”
庞梨不置可否。他看见白染只是静静跪着,像个献祭之人,没有悲喜。
还多陪他呢,我见都见不着,庞梨想。哎,不如……一道灵光划过庞梨的脑际,他悄悄拉拉青葶的手,问:“阿青,你会做相思石吗?”
青葶瞪大眼睛,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那是青要宫秘传,你怎么知道的?”
庞梨“哎呀”了一下,催促道:“你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时间不多了,你就说会不会做吧。”
“唔,”青葶点头:“回去之后,可以向我娘要那本书。”
庞梨还未答话,便听主持仪式的人宣告结束。宾客纷纷起身、鞠躬,一下子喧哗起来,宫主们都要回去了。
青葶听得青要美人唤自己,便说:“下个月的走访日,我会带来的。我先去找我娘了啊,庞梨哥哥再见。”
庞梨答应着看向高台,白染还在跪着,几个年长的祭祀围在他身旁,好像说着什么话。
庞梨凝目,感觉他们神色不善,便走上去。
为首的是前任大祭司的大徒弟,见庞梨走来,悻悻地躬了下身,领着其他低阶祭祀走了。
庞梨上前拍了下白染的肩膀:“白菜,怎么啦?”他看了看走远的一行人,问:“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
白染摇了摇头:“我修为尚浅,他们质疑,也是应该的。”
庞梨见他憔悴不少,便叹了口气:“唉,人死不能复生,莫伤心了。你新上任,很多事情都要处理。”
白染吃力地站起身,一个不稳,晃了一下。他避开庞梨伸来的手,也低着头,慢慢走向祭祀台。
庞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皱紧了眉头。
3
祭祀台主修天文占卜,辅修历法术数,自成一体。它与雱天宫的关系,与其说是从属,不如说是联盟。
庞梨日日寻摸祭祀台的消息,却打听不出什么。
一个月很快流逝,走访日,青要美人同雱天宫宫主在主厅坐下小叙,青葶和庞梨见过长辈后便离开了。拘谨地退出大厅,庞梨领着青葶到侧殿。
“这是相思石,需要引大祭司的灵气才能用。”少女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圆圆的紫色小石头。庞梨拿了要走,又被青葶塞了一块:“哎——还有这枚,下次一定还我。”
庞梨摊开手掌,这是一枚绿色的小石头,比紫色的多了三点殷红。青葶脸上飞红,转身跑开了。
庞梨转了几圈,找出了白染亲手制作的小礼物,从里面引出了灵气,注入了紫色石头。
好大的风,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云雾渐渐裹住他的身体,风声呼啸,庞梨打了个冷战。
小径旁出现一座小亭子,是清金亭。过去庞梨常闹醒白染,把他拖来这里看日出。白染总是郁闷地说,菜青虫你怎么不困也不怕冷呀。庞梨就会挠挠头,笑着骂一句白菜真弱。
雱天初阳,是雱天宫胜景。冰雕似的白染也会为那磅礴气象心神激荡,同他一起长啸。
一阵阴风刮过,带着潮湿的水汽,拍在庞梨的脸上。他嗅到了雨的味道。紫色小石头在手心里微微动着,引领着他往前走。
走着走着,就到了祭祀台后的露天望星台。
下起了小雨。
白色巨石围成的望星台上,白染坐在中央。在他身边,堆着小山似的典籍和卷宗,还有一些零零散散落在地上。
庞梨万分奇怪,快步走上前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白菜,你在这干嘛呢?”
白染不为所动,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典籍。
风吹雨滴湿了书页,白染毫无知觉。
庞梨在他面前坐下,推了推他,白染轻飘飘晃了一下,往后倒去——他居然已经昏睡了过去!
庞梨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他。白染醒来,一丝头发还噙在嘴角。他看着庞梨,迷茫了片刻,恢复了清醒。
庞梨有些好笑,问道:“你怎么躲在这个百八十年没人来的地方睡觉?”
白染面无表情,收拾周围的书卷:“困。”
庞梨愣了一下,哈哈道:“傻白菜,我是说你放着好好的祭祀台不去,跑到这来干什么?”
白染将书卷堆成一堆,淡淡道:“庞梨。”
白染放下书卷,看着他:“如果三个月后,我不能主持你的继任大典,就让大师兄来做大祭司吧。”
庞梨笑不出来了,感觉面前的白染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过去是很内向,但这个眼窝深陷形容憔悴的白染,吐气都泛着一股寡淡味儿。
“哎呀你到底怎么了?”庞梨好像站在深渊边上,只能粗声粗气来掩饰不安:“你好好的,干什么说这些?”
小雨停了,但是风依然在吹,居然刮得人耳朵发冷。天空阴晴不定,在望星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白染低声道:“我的修为太薄弱,继任大典上的祭器,我都操纵不了。”
庞梨看他这样,越来越不安:“自古雱天宫宫主就是和大祭司绑一块儿的,白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当兄弟,你能不能别在这时候撂担子走人啊?你当了大祭司风光过了就走了,我怎么办啊?”
听到最后一句,白染有一丝动容。他想说不是这样的。但当他抬眼正对上庞梨红了眼眶,顿时感觉绝喉咙被塞了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紧张,我也紧张,我也害怕继任之后做不好……”
白染打断道:“但是如果我走了,你还是熙林十四宫的主人。你再也不用活在我的名声下了。我的大师兄那么厉害,他会帮你做得更好。”
庞梨看着白染,心里泛起一阵绝望。
“我知道你大师兄修行几十年,是祭祀台里最厉害的,”庞梨攥紧拳头,“但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陪我玩儿,和我一起读书练功的人,不是他,不是别人,只是你。”
“可是,你已经被我的名声所累,继任大典如果做不好……我不想你这样……”
“继任大典简单一些也没关系,”庞梨近乎恳求,“反正我继任也是因为你继任,规矩就是雱天宫宫主和大祭司须同时换任,这不是我们的错……再过几年等你修为精进了,再补一次不就好了?”
白染无言,仰头看向天空。流云随风聚散,谁知道明天的命运会如何?
他们还年轻,却被冠以太沉重、太煊赫的名号。
那又怎样?
白染拨回视线,看着庞梨说:“好。”
并肩鏖战,把盏刀光血漠。
年少炽热,步步心念焦灼。
可还有我,抚雪存衣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