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
柴可夫斯基《Valse Sentimentale Op.51,No 6》(感伤圆舞曲);
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Op.64》第二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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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松本之死
S店的老板叫池田,典型的京都人,浮世绘画师,祖上却是歌舞伎世家。
从江户时代开始,歌舞伎在日本获得了空前的发展。歌舞伎经历幕府时代的改革,逐渐从注重外象与虚无转向注重演技与其它艺术的融合。也越来越贴近普通百姓,开始从普遍的生活中,挖掘艺术与美。池田祖上便一直以表演歌舞伎为生。在京都、大阪,都以表演歌舞伎著称,特别是表现男女情事,凸显女性之美,更是池田祖上家族的特长。可是到池田的父亲松本这一代,却渐渐颓败了。松本早年时期,跟随父亲一同在京都大阪等地演出,以其俊美的形象和精湛的演技,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松本23岁那年,跟随父亲去大阪演出,行至秋田短暂歇息的过程中,与本乡发生冲突,被对方砍下两根手指。从此,松本性格大变。沉默寡言,从不颜笑,演出技艺也每况愈下。每当松本用那仅有的三只手指撑起画扇掩羞遮面的时候,松本的内心就失落无比。虽然还是那副俊美的形象,可内心却沉暗无比。这样的时日大概过了三年,松本放弃了歌舞伎演出,在京都买下一间木阁楼,开了咖啡馆,维持生计起来。
松本将至暮年的时候,京都出现了歌舞伎演出的新枝,仿佛开了歌舞伎演出的新局面。华丽的舞台布置,全新的剧目编写,精湛独到的演技,让京都人大开眼界。可在松本眼里,不过又是一场虚无的暖风,风过春不再,又是秋叶来。于是,松本便携着妻儿用心经营这间咖啡馆,直到去世。
穿过一个盛大花园和一小块茂密的竹林,便是S咖啡馆。它矗立在一个不算太陡的山坡上,从里至外,包括房屋本身,皆是木质。正门左侧是两株巨大的樱树。另一侧则和茂密的竹林连接在一起。正门进入,是一个圆形的中庭,摆放着不同种类的植物,盛开的花朵。中庭直通二楼顶部巨大的拱形玻璃窗。阳光可以直射进来。就是在这样一个独特的地方,松本过完他剩下的一生。其实松本生命最后的岁月是在清水寺度过的。晚年的松本潜心向佛,远远离开了纷闹的街区,前往清水寺修行。在生命的最后几日里,池田也离开S店,一直住在清水寺的慈心院,照料年迈的父亲。
那一年清水寺初雪刚至。雪落之处,覆没枯黄的落叶之间,沉静如初。池田拉开东阁门,隐约望见弥漫在群山之间的雾霭与苍翠耸立的孤柏。慈心院前的樱株光景尽褪,年久失修的瓦砾下坍圮的高墙斑驳如时光的倒影。那是清水寺唯一失落而永恒的地方。池田望着对面这一切光景,竟踱着脚步走到院落的中央。雪依然沉静地下着。
“池田公子,师父在叫你”。不知道过了多久,池田听到女友千惠子的唤声。回过头去,看到千惠子也立在风雪之中。千惠子一直叫松本为师父。大概是因为其父曾跟松本学过一段时间的歌舞伎吧。
“惠子,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到。”看到千惠子,池田就倍觉温暖。她穿着铺满细碎白花的衣裳,肤如脂膏,笑容如花,仿佛与这初雪之地融为一体。
“公子,我等你。”千惠子不愿回去,还立在原来那个位置,远远望着池田。池田笑了,脸红了起来,仿佛如潮般的樱花在慈心院门前盛开来。
对池田来说,松本是一位严格的父亲。松本认为只有真正的艺术才可以教导一个孩子的灵魂。因而从少年开始,松本便把池田送到浮世绘大师的面前,潜心钻研浮世绘的笔法和技巧。从跟随师父学画仕女那一刻起,池田也便起誓,要做独一无二的画师。
由于受到父亲早年经历的影响,池田早期以画歌舞伎艺人为主,并以此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那时他还未与千惠子相识。直到后来,当池田翻开自己早期的作品,总是思绪万千。因为正是因为父亲和千惠子,池田才得以摆脱当年艺术创作的窘境,从生活暗的一端,走向这光明中来。
池田是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人,当他面对父亲,特别是面对千惠子,一言不发的时候总是比较多的。这种性格和后来池田的画风是极不相称的。池田在后来的画作中,出现越来越多明亮的基调。色彩的运用,背景的选择,人物线条的布局,尽显明快之风。一洗以往浮世绘画作的纤尘与浮躁之风。
池田和千惠子回到慈心院的时候,松本已经在榻前端坐着,浑身微颤者。池田没敢说话,只向前,跪坐在父亲的对面。千惠子则向前扶住松本的身子,生怕他倒下去。
“昨天你的画我曾让原部春信和葛氏看,他们一致认为你有很大的进步。”松本微闭着双眼,半白的须发之间,肃穆而温良。松本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在呓语,可又是神智清醒的样子。
“父亲教导的是。”池田起身给父亲斟满茶。
“你虽师从于很多人,但你的画风早已经具备自己的风格。就像当年原部春信不愿再教授自己的徒弟一样。你的那些师父们也应该放手了。从明天开始,你可以走出清水寺,和千惠子一起回去,一边努力绘画,一边用心经营S店,你知道,这两样都是父亲半生的心血。我还有很多话要叮嘱你,儿子,可我却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像我当年放弃自己的艺术一样,虽顿觉畅怀,但内心的一隅却永恒的缺失了。那不可被填补的寂寞和孤独日夜吞噬着我的灵魂。从我放弃的那一刻起,这个城市的光彩也暗淡了许多。特别是每次我经过自己经常演出的那些场地,内心已经凝固的痂又硬生生被揭开,留着鲜红的血。” 松本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池田一眼。眼神只盯着窗外清水寺门前的雪。那雪似乎越来越大了。松本的眼角留下晶莹的泪水。
“你知道我是不得已,才放弃那一切的。”松本说着,举起颤抖的那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我的身体固然是残缺的,可心干净着呐,完整着呐。谁又能知道。我偷偷去看过几次所谓的‘新剧’(全新风格的歌舞伎演出),看着那些年轻人,就想起当年的我啊。多么美好的年代,就这么走了。空留我自己在那里。”
松本说完,指了指墙上陈旧的墨迹,是平安朝时期《古今和歌集》中的一句名诗:
月非昔日之月,
春非昔日之春,
唯我昔日之我。
没过多久,只见池田轻轻地推开慈心院的大门,牵着千惠子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消失在苍茫的雪野。
大概三天之后,松本去世,死在慈心院西阁的木榻旁边。手里还攥着那副《春山仕女图》。身边空无一人。那是池田走之后留给父亲的最后一副作品。画中间最婀娜的一位侍女,用三只手指撑起扇子,盖住半边脸,眼神射向画外,充满忧戚。背景是秋田的原野与春天。当池田和千惠子赶到清水寺慈心院,再也没有沉静的雪落下来。那时如血的樱花如潮水般铺满清水寺的每个院落。松本门前的经幡在寒风下拂动,已经燃尽的香炉弥漫着最后一缕青烟。真可谓是:
静雪亦浮尘,断壁月映人。
俯首三生世,缘尽两离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