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小妹》

哭小妹 作者/捷夫 诵读/百分百 　　朋友圈里都说我是写文章的快手，可这篇文章我却写了整整五年。多少次摊开，皱巴巴的皮肤，胳膊腿儿细得像麻杆。大家都叫她“小人儿”，这个称呼相伴了妹妹一生。“小人儿”能算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么？ 　　小妹的命太苦了，一出生就面临着一场生死考验。但她以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1960年，四岁多的妹妹又经历了一场灾难。母亲因病撇下我们而去，本该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她却和我们一起在饥饿的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相依为命中走过来的兄妹关系，笃定燃烧着一种非同寻常的亲情圣火。妹妹生前最后一次和我见面，是在我大妹的儿子结婚那天。家乡的婚礼隆重而繁杂，我的姐妹们更是忙里忙外。中午喝完喜酒，为了不打扰他们，我准备悄悄离开。我的车刚刚启动，后边传来小妹的喊叫声：“哥——哥——”她一边喊一边跑，抱着一塑料袋东西追来。“哥，你从小就爱吃蒸饭，带回去也让嫂嫂尝尝。”妹妹气喘吁吁地说。“蒸饭”相当于城里的八宝甜饭，用一种软小米蒸成，是家乡的婚礼早餐中非常受欢迎的必备品种，常常是被人们一抢而光。这袋蒸饭是妹妹特意为我藏下来的。 　　因为我还要途经一家电厂办点事，原本我是准备推辞的，但当我面对妹妹那双眼睛时，我什么也没说就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已经四十多岁了，妹妹还像小时候送我那样眼眶里滚动着泪水。一种舍不得让我走的离情，一种还有许多话要向哥哥倾诉的别绪，全写在她的眼睛里。我感受到一种世界上最纯朴最真诚的爱。 　　也许冥冥之中有一种暗示吧，这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袭上心头，我忽然觉得我的小妹很可怜。这次分手竟成为我兄妹的诀别，这袋承载着妹妹无尽情义的蒸饭作为一种永恒的记忆雕刻在我的生命深处。 　　小妹有三个儿子，都长成了半大的小伙子。孩子们本该成为她的一笔财富，但在贫穷农村的特定环境里却成了她不堪负重的一种压力。为了儿子们能娶到媳妇，她耗尽心血和积累，盖了几间新房。记得动工之前，她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哥，咱农村娶媳妇没有房子不行，我……”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哭起来。我知道妹妹的难处，问她还差多少钱，她哽咽着说还差两千多。当天我给她寄了三千块。 　　盖房过程中没明没黑的劳累，筹集建房资金中的精神压力，农村的卫生条件加上初盖新房的潮湿环境，都对妹妹的身体影响极大，致使她患了一种皮肤病，身上起了不少红疙瘩。这本来是一种并不复杂的疾病，可在封闭环境中的妹妹却把它看得非常严重。我多次打电话让她来西安治疗，可她怕皮肤病会传染，死活不来。无奈我计划回去强行接她。当时我手头有点急事要处理，就推迟了几天，并把接她的具体时间打电话告诉了她。可就在我动身前的两天，我那可怜而愚昧的妹妹用一种非正常的手段，使自己的生命轨道转在第46个年轮的坎上便嘎然而止。死前，她留下一句话：“我不能再拖累我哥哥了！” 　　小妹呀，你可知道，你的这句话像一把尖刀插在哥哥的心头，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 　　既便日月还在轮转，但这旦夕之祸还是来了，它像一个黑色老鹰的翅翼将我遮蔽。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人间的天轮会在瞬间转出一个缺口，竟用我妹妹的生命来填补它。无情的苍天把前几天还与我通电话的完好无损的小妹活生生的拽了去。接到噩耗，我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崩裂得那样使人惊悸，使人心碎。我的精神一下子被击跨了，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妻子和朋友们不停地开导我，让我哭出来，说这样会憋出病来的。我好后悔呀，为什么要强调工作忙？为什么要推迟回去？我一遍又一遍地用“为什么”鞭笞我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失。可世上那有后悔药呀！ 　　妻子陪我回去奔丧，火车半夜到站。在站台上，我触景生情，想起三十多年前小妹在车站为我送行的场景。当年我在西安上学，车站离我们家二十多里地，我经常是借辆自行车带上小妹到车站，然后让她把自行车骑回去（我大妹不会骑自行车）。每当火车开动时，小妹经常是含着眼泪，喊着哥哥。 　　我们要了一辆出租车，凌晨三点多钟到达小妹家。我径直奔向妹妹的灵堂，拍打着她的棺柩，似有万箭穿心。几十年来妹妹的点点滴滴，妹妹对我的那种血浓于水的感情，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翻滚。妹妹的遗像前，堆放着许多吃的和喝的祭品，这勾起了我痛苦的回忆和无尽的哀思。记得小妹第一次来西安，我带她到一家小饭馆吃早餐，相邻餐桌有一位顾客买了一大盘油条只吃了两根就走了，妹妹拿过来对我说：“哥，咱只买两碗豆浆就行了。”当时我气得脸色发青，拉上她就走，在路上边走边训斥她：“我们是乞丐？我们是要饭的？为什么要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我越说越生气，妹妹吓得不敢吭气，眼泪扑嚓扑嚓直流。快到家时，妹妹哭着说：“哥，我给你丢脸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我嫂嫂。”现在想来，我是多么的虚荣和虚伪。对于一个常年在太阳底下劳作，深知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的农村姑娘，她的做法有什么错？我好混呀！ 　　回去的第二天，是封棺的日子，要打开棺盖让亲人们最后看上一眼死者。我们回来时，妹妹已入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遗容。我强忍着极度的悲痛和泪水，把给妹妹买的几件新衣服放在她身旁，给她手里放了一些硬币。我看见妹妹静静地躺在棺柩里，是那么安祥，和平常睡着了一样。小妹呀，哥哥知道你心里很苦，你现在这种表情是装出来的，你是怕我们再替你操心。 　　在小妹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让守灵的外甥们回房间休息，我要单独陪妹妹说说话。我找了一个凳子放在棺柩的旁边坐下。夜深人静，两支昏暗的蜡烛一闪一闪的，阴森森的风吹打着临时搭起的灵堂棚子，村子里不时传来一些怪异的声音。我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痛苦，失态地哭起来。悲极而泣，泣极而叹，我对妹妹说，也对自己说，这就是命。我可怜妹妹，也可怜我自己。 　　小妹呀，哥哥在外漂泊几十年，实指望将来退休以后，我们的孩子也都大了，姊妹几个像小时候那样团聚在一起，腊月三十围坐在炕头守夜……哥哥还要吃你包的饺子哩，可你一念之差，撇下爱你的亲人而去，你好狠心呀！ 　　小妹呀，人生在世，吃五谷得百病，我不知帮助过多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来西安看病，而我的妹妹患了病我却没能尽一点责任。你一走了之，可你想过没有这对哥哥的打击和伤害有多大？你好糊涂呀！ 　　小妹呀，你曾经旺盛得像一颗太阳，成天是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没想到你内心深处竟是那么的脆弱。人生难免会碰到一些困难，有什么不能越过的沟沟坎坎而非要走自寻短见这条路？ 　　小妹呀，你是不是这几十年活得太累了，需要歇息歇息？如果是那样，哥哥祝你一路走好。家里给你选的墓址离我们父母的坟地不远，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照顾好你这个可怜的女儿的。 　　在泪眼模糊中，我突然想到，也许一个与永恒有关的故事肯定包含着死亡。人生苦短，那就让我把一座地狱藏在胸膛里更深的地方吧。 　　五年了！我还是没能走出妹妹的阴影。昨天晚上又梦见了小妹，醒来枕巾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