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一)
作者:【美国】亨利.大卫.梭罗
翻译: 古卫东
播讲: 古卫东
1. 经济[1]
当我写如下书页,或其中大多部分,我是独自生活在林中,离任何邻居也有一英里之遥,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瓦尔登湖的岸边,自己亲手建造的一座房子里,仅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来谋生。我在那里住了两年零两个月。而今,我又成了文明生活的过客。
如果不是为了回答我镇子上的人们关于我生活模式非常特殊的问询[2],我不会用我的事务打扰读者这么多注意,关于那些问询有人会称之为不得体,虽然在我看来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合适,而且,考虑到具体情形,非常自然和得体。有人问我吃什么;是不是觉得寂寞;有没有害怕之类。还有一些人好奇想知道我收入的多少比例用于慈善目的;还有些人,有一大家子,问我赡养了多少可怜孩子。于是我请求那些对我没有特殊兴趣的读者原谅我,如果我在本书回答了某些这样的问题。在绝大多数书中,那个“我”,或第一人称,是被省略;而在本书,将要保留;就自负而言,这是和别的书主要的不同。我们通常不会记着,在书中无论如何,总是那第一人称在讲话。如果还有其他人,我像对自己那样熟悉,我也不会这么多谈论自己。不幸的是,关于这一主题,我只能局限于经验的狭窄。再说了,我,本人的立场是,要求每一位作者,迟早做到,对自己的生活要简朴而真诚地描述,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发送给至亲;而不是仅仅写他听说的别人的生活;因为,如果他活得真挚,对我来说他必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也许这些书页,更是特别写给穷学生[3]。至于其他读者,可以各取所需。我相信没有人宁愿穿紧到身体撑开线的大衣,因为那些衣裳也许对合身的人有良好服务。
我还不得不说,你读到的这些书页和中国人或桑威奇岛民[4]没有太大关系,而是牵扯到据说是活在新英格兰的人;是关于你们的某些情况,特别是你们在这个世界的外部条件或情形是什么样子,就在这个镇子,是否必须活得这么糟糕,到底是不能改善呢,还是就那么着吧。我在康科德可走了不少地方;所到之处,商店、机关、田野,那里的居民据我来看仿佛是在用成千种异乎寻常的方式悔罪。我听说的婆罗门教徒[5]在四角火焰中端坐暴露自己身体直视太阳[6];或把自己头冲下倒悬在烈焰之上;或扭转脑袋看天堂“直到他们再不可能恢复自然的身姿,而同时从他们扭曲的脖颈只能是些液体流进自己的胃里”;或者在一棵树脚边居住,绑着锁链生活;或者像毛毛虫,用他们的身体丈量帝国庞大的疆域;或者在立柱的顶端金鸡独立----即便这形形色色的有意悔罪比起我每天目睹的情形,也难得让我更加吃惊和难以置信。赫尔克里士[7]与我邻人们从事的苦役相比都算不了什么;因为那总共就十二件,还有个尽头;可我实在看不出这些人杀死、俘获任何怪兽或完成任何劳役。他们可没有叫艾欧拉斯[8]的朋友帮忙用一把烧红的烙铁去烫断九头蛇头的根部,而是把一颗头压碎,马上就有两颗头冒出来。
我看到那些青年人,我镇子上的人,他们的悲惨就来自于继承了农场、房舍、谷仓、牛和农具;因为这些东西得来容易,摆脱它们可不那么容易。能够降生在开阔的草场靠母狼的奶[9]来喂养倒是更好,那样的话,他们也许就能以更清澈的眼睛观察什么样的田地在把他们的劳作召唤。是谁把他们变成土地的奴隶?如果一个人命定靠自己的一小撮土[10]就能喂饱,他们为什么要吞噬六十英亩田土?为什么他们刚一生下来就为自己挖坟墓?他们不得不过一个男人过的日子,在身前推着这一切,而且要尽可能好好的别出岔子。我见到多少可怜的生灵,在生活的道路上蜗行,身前推着个七十五英尺长四十英尺宽的谷仓,几乎在这重压下垮塌和窒息,他们的奥吉厄斯牛圈[11]从未清理过,还有一百英亩土地、耕地、草地、牧场照看,外加小片林!这些都没份儿的人,就没必要为继承这样的身外之物挣扎,发现制服和耕耘几立方英尺的肉身也够辛苦了。
但是人们是在一个错误的前提下劳作。自身最好的部分很快就耕耘进土里做了肥料,通过一种似乎的命运,通常被称为需要,他们受雇用,就像一本老书[12]里说的,积攒被蛾子蛀空、会腐朽、被盗贼破门而偷的浮财。如果没有提前发现,积攒到最后最终会发现,那是一种愚人的生活。据说丢卡利翁和皮拉[13]通过往脑后丢石头创造了人类:----
Inde genus durum sumus, 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cumenta damus quâ simus origine nati. [14]
或者像雷利在铿锵的韵诗里表达,----
“从那以后我们善良的硬心肠,忍受着痛苦和熬煎,
证明我们的躯体,有一种石性天然。”[15]
于是更多是对一个含糊神谕的盲从,从头顶往背后扔那些石头,也不看看他们落到哪里。
绝大多数人,即便是在这个相对自由的国家,也仅是出于无知和错误,被如此多的担忧和多余的劳役占有,而无法采摘到生活美好的果实。他们的手指由于过度操劳,变得太迟钝和颤抖而做不到了。实际上,劳作的人没有真正闲适地好好过一天;也供不起去和别人保持最有人情味儿的交往;他的劳动会在市场上贬值。他除了沦为一架机器什么都不是。他怎么可能牢记自己的无知----那是他成长所需----而他在如此频繁利用知识?在我们评判他之前,时而我们也应该心存感念供应他吃穿,并以我们的热情让他复原。我们天性最美好的质地,就像水果的果霜,只有通过最温柔的经手才得以保存。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善待别人,对待自己。
你们中的一些人,我们都知道,是穷人,发现活着不易,有时候似乎压得喘不来气。我不怀疑你们中有些读这本书的人都付不起实际吃了的饭钱,或者外套鞋子费用,那些东西不经穿都已经烂了----还借来或偷来点时间,或从债主那儿抢来一小时光顾这些文字。你们中的许多人活得多么卑微和畏缩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的观察是建立在阅历的基础上;总是挣扎在力图进入买卖和摆脱债务的临界线[16],一个古老的泥潭,被拉丁人称为aes alienum,另一个人的黄铜,因为他们的有些钱币是用黄铜制造;仍然在生生死死,被这另一个人的黄铜掩埋;总是答应着要还、要还、明天,而半死不活的今天、破产;去讨好、去入流、千方百计、就怕坐牢;撒谎、溜须拍马、起誓、恨不能把自己缩进彬彬有礼的坚果壳[17]或融入一种叫慷慨的稀薄空气人间蒸发,也要说服邻居让你为他做鞋、帽子、大衣、他的马车,或为他进杂货;把自己搞得病怏怏,就为了攒点什么防备某天病怏怏;攒下来那点东西要放在旧箱子藏好,或在墙壁灰缝儿的一只袜子里,或,更保险起见,就存入砖头造的银行;不管在哪里,无论存多存少。
我忍不住要说,我有时候真奇怪我们竟然如此无聊,去致力于这种粗俗但带有异国色彩的黑人奴隶制形式,却对如此众多、敏感而复杂同时在奴役着南方和北方的主子视而不见。有个南方的工头冷酷~对你固然不好,但受一个北方工头虐待~更糟[18];最糟的是你自己奴役自己。谈什么人的神圣[19]!看看公路上赶马车的人不分昼夜前往市场,他内心真有一丝神圣可言[20]?他最高职责就是给他的马喂草料喂水!他的宿命对他又算得了什么,和船运利益相比?他难道不是在为搅扰乡绅驱赶吗[21]?他有什么天神样,有什么不朽?看他多么畏缩和偷偷摸摸,多么模模糊糊整天都在担惊受怕,没有什么不朽也没有神性,完全就是自身观念的囚徒和奴隶,由自己作为得来了名声。公众舆论比起我们个人的观点就是一个虚弱的暴君。一个人如何看待他自己,那才决定,或昭示他的命运。自我解放即便在幻觉和想象的西印度省份也要发生----什么样的威尔伯福斯[22] 在那里带来变化?再想想吧,这块土地上的妇女靠编织马桶坐垫[23]来反抗最后审判日,对自己的命运如此无知也不嫌寒碜!仿佛你可以杀死时间而不伤及永恒。
大众过的是寂静而绝望的生活。我们所谓的顺从就是绝望。从绝望的城市你走进绝望的乡野,而且还不得不自我安慰以水貂和麝鼠的勇气和绚丽【译者注:此处用了英文词bravery,是双关语。既指人们的勇气不值一提,又暗指当时人们盛行穿皮衣。】。一种绝望的原型甚至无意识在我们人类所谓的运动和消遣中掩藏。那里没有什么真正的娱乐,因为是在劳作之后。但智慧的特征之一就是不做绝望的事情。
【注:此播讲为初读,有两则硬伤:1. 沮丧[jǔ sàng];2.在倒数第二段:应为----“反抗最后审判日”。因为播讲为一次完成,请听众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