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何成为一名“清醒的现代人”?
1.理性非万能
我在《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这本书中介绍的19位思想大家,他们的思想不仅反映了时代的现实,对公众也有很大影响,在某种意义上塑造了公众对20世纪西方政治、文化和社会的想象。
其中,卡尔·波普尔对年轻时代的我影响巨大。
波普尔研究科学哲学,当时我是理工科(化学工程专业)的学生,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科学”的问题。
波普尔认为,科学能被称之为科学,是因为它有一个重要品质——可证伪性。沿着他的思路去看,我们会发现一幅更大的图景。
人类是有理性的,科学事业则可以被视作理性的一个高峰。
我们通过科学研究,把握了时代、社会、自然界,也把握了自己的命运,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这在19世纪是很高的理想,非常令人兴奋。
但波普尔对于“用理性设计未来蓝图”的哲学作出了强烈的批判。
思想家伯林和哈耶克都曾提过“有限理性”的看法,即理性不能扮演“新的上帝”,去规划、设计世间的一切,它可能会引发灾难性的结果。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个振聋发聩的见解。自此之后,我觉得现代社会和现代性是有问题的。
事实上,现代哲学有这样一种倾向:如果我们把理性反思贯彻到底的话,会发现,理性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从社会生活的层面来说,理性计划涉及太多因素的影响,很难尽善尽美。以计划经济为例,有一个权威的研究和决策机构搜集各种信息,根据资源和生产能力生产商品,满足供需关系,实现最优配置。
看起来很合理,但它也有负面效应。
按哈耶克所说:计划经济下,没有人能够掌握所有的瞬息万变的信息,也没有人能够完全理性地使用这些信息。所以,由集中的计划来决定资源配置方案,总是片面或者武断的。
从个人生活的层面来说,当我们用理性规划整个人生时,一个预设前提就是错的——“我”是不变的,“我”的爱好、特长、生活的优先性秩序都是“凝固”的。
但是我们都知道:生活是一场变幻多端的旅行,不可能不发生变化。
世界的计划会影响你的计划,个人的“偏好结构”可能会在某个场景下发生优先性改变,生活也可能被推到重来,我们的确需要运用理性。
但是,理性从来不等同于制定一劳永逸的执行方案。
“苏格兰启蒙运动”那一支的思想家(代表人物为亚当·斯密和大卫·休谟)认为:理性需要有审慎、怀疑、自我修复和纠错的功能,要认识到用理性做规划的局限性,人是可以改变的。
2.现代人的“精神危机”
“精神危机”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在西方现代社会出现的普遍现象,我们或多或少会感同身受。
过去,我们生活的传统社会有很多“便利”。对于人生的大问题,传统社会里有很多现成的答案,无需我们自己去创造答案。
传统、道统和天意……这些都是现成的答案。它们天经地义、不言自明。我们将其做为个人生活的指南,包括价值指南、道德指南。
好坏对错,所有人都遵循一套标准,因此有了很多判断上的便捷。
但进入现代社会,马克斯·韦伯“祛魅”以后,传统被打出了很多缺口。
传统道德或者宗教不再占据主导地位,并非所有人都默认要接受这一套“规则”。
如果你笃信传统,人家会问你:现在已经是新的时代了,为什么还要坚持旧的观念呢?
没错,你反而要回答别人的质疑。
可以想见,异端和正统的位置在某种程度上被颠倒了——以前相信正统,不相信异端;现在守着过去的传统,“你”就变成了异端。
一方面来说,如果大家对于基本的原则没有共识,我们的生活就会呈现出非常开放多元的状态。你不用极度强迫自己,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自由。
另一方面来说,它也带来了麻烦。
第一,由于答案不是大家共享的,你会跟人有争执;第二,因为没有唯一的标准解,你自己可能也不太确信答案是对的。
这时我们就会纠结。如果要坚持一种观念,你得有一份特定的勇敢和定力。
歌手何勇写的《钟鼓楼》的一句话:“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对现代人来说,不是对人生根本的道德问题没有标准、没有答案了,而是没有唯一的标准答案。
不同的人给出不同的答案,然后我们自己选择坚守一个答案——你变成了自己生活的主导者,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负担。
所以,现代性为你带来巨大的自由的同时,也让你的生活深陷茫然、困惑和不确定当中。
3.思考“潜在的风险”
我相信,当你和讲义中的思想家一起,尝试开展具有哲学气质的思考时,你会对自己相信的东西发起严厉且深刻的反思。
这么做的风险在于,它会摧毁你以前深信不疑的,给你提供安全感、稳定性的观念。
但在那之后,你未必可以马上得到一个新的、现成的替代品。你的生活会因此失去平衡。
尼采就曾在这样的“风险”中走得很远。在人类思想史上,他是一个非常深刻的挑战者。
他首先认为西方传统的基督教道德是虚假的道德、奴隶的道德。如果我们相信虚假思想,就是把生命的希望寄托在不可靠的事物上面,很容易陷入虚无当中。
其次,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就是生命本身。他反对系统性的理论文化,重视生命本身的生机勃勃的创造性,酒神精神——不要为教条式的说教所迷惑。
尼采认为,越是相信诸如此的形而上学,你的生命就越是枯竭。
尼采的“危险”在于,他对我们深信不疑的,作为我们三观依附的基石给予了强有力的摧毁。
如果你做得到没有好奇心、没有探索欲望,仍然可以过相对安宁的生活,我们完全可以选择避开像这样“危险”的人物和思想。
但我认为,现在越来越难做到了。
即使你不了解尼采这些思想家的观念,它也会间接地通过你日常接触的人和事物影响到你。
你周围的人和事物已经受到这些思想的影响;你是在接触他们的,只是没有接触思想的源头。无论通过何种方式,你都会受这些思想的影响。
没错,我们生活在一个现代世界。在现代世界生活,意味着“要保留一个不受外界影响的、岁月静好的生活”的心愿,变得难以实现。
譬如,一个木匠老师傅,在地方开了小店,家里的孩子也跟他一起做木匠。他遵守朴素的职业道德,做出来产品也不错,生活安逸。
突然,旁边的城里开了一家宜家,比木匠家的家具更便宜、时尚。
明明木匠家里是祖传的手艺,但是现在因为跨国企业的出现,没有生意可做了。木匠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不理解全球化以及背后资本、技术的力量。
木匠师傅的经历,我们都有可能遭遇。要做好准备,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迎接“现代社会风暴”的侵袭。
二、如何面对复杂世界与自我
1.面对不确定性
现代生活和传统生活很大区别在于“生活本地性的瓦解”,我们生活越来越受到来自四方八面的影响。
传统社会中,我们只会受到周遭事物的影响,很容易就可以把生活规置服帖。
现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会遇到成百上千个变量,其中好多变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美国底特律汽车制造工厂的一个工人,他是不是能够保住手头的工作,取决于通用汽车公司在中国上海的销量。
面对多变量、信息繁杂的现代社会,你要懂得分门别类,建立起系统化的思考框架,形成一套良好的思维方式,减少信息的“陌生感”。
当然也要培养你的独立思考能力。独立思考有很多条件,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每一个观点背后有哪些理由和论据,用论证的方式将其表达出来。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不设任何前提地接受一个现成的、已经流行的观点。并且,对这些观点、想法、意见所依赖的来龙去脉,我们要有所了解——它是不是可靠,以及在什么范围内可靠?
可以说,独立思考是一种是生生不息的生活方式。就像你每天吃饭、喝水、锻炼身体一样,需要坚持和反复锤炼。
当然,独立思考并不等于“反主流”,就像叛逆的青春期的孩子,凡是父母说的都反对,反而在另一种意义上被父母“绑架”了。
2.面对上升的“观念水位”
现代世界较过去产生了很多变化。我们不光拥有法律意义上平等,还有越来越多的表达权利,把自己的理想、意愿汇入公共领域的能力。
与此同时,我们做的所有决策、方案都变得复杂起来,可以说“众口难调”。
每个国家、社会都出现特别多的争议,从家庭问题、亲密关系到社区治理、国家的经济政策、福利政策、医疗保险,等等。
某天我在小区里锻炼,偶然听到一段特别有意思的对话。一位年轻女性对一位年长女性(可能是婆婆)说:你怎么拿你们那套东西要求我,我们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刘瑜在《观念的水位》这本书中说:人的观念的水位上升了。什么事情是可接受的,什么是不可接受的——我们判断事物的标准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之所以认为在现代社会很麻烦,是因为不可接受的事物越来越多。或者按照老辈人所说:“年轻人更脆弱或更挑剔”——这也是时代观念变化造成的现象。
3.面对理想主义
关于理想主义,我要澄清一个误解。理想主义并不是悲情主义——一天到晚摆着“我好悲壮,我好伟大”的造型。抑或简单化为“我好清高,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理想主义者有深刻的现实主义的一面。他们是有热忱、有勇气,是进入生活的人。
如罗曼·罗兰所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
这同时意味着我们需要区分清楚,生活中的哪些事物是可以改变的,哪些是暂时无法改变的。
我曾引用过神学家尼布尔的一段祷告文:“……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给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赐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我说过,40岁还是理想主义的人,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因为相较于20岁的人,40岁的人能分辨,能用平静的状态接受一时难以改变的东西,也有勇气改变能够改变的东西。
以上,是我的一些看法,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