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怀想那样的一个情景:你刚打开单元的门,缓步上楼,我就感觉到了。你一手拉着楼梯扶栏,一手拎着送给我们的东西,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它不同于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脚步声,你那僵直的左腿总是过于用力到拖沓。上到三楼的过程中,你偶尔会短促剧烈地咳上几声。我会推开椅子,站在屋门前,不用透过猫眼观察,就知道你已来到门口,在你举手欲敲时把门打开,彼此会心一笑。
但在多少次的回想中,我从没有走到门口,总是在谛听,在等待。这等待中,有种依依不舍、无法言说的滋味。
人的衰老,总是从身体某个部位的力不从心开始的。12年前,你的左腿就开始冰冷僵疼,一个小小的台阶,你也要如幼儿般踌躇再三,再一点点挪上去。你总是拒绝我们伸出去的手,就像倔强地拒绝承认衰老一样。我们用了种种方法,针灸,按摩,艾炙,膏药,热浴,都赶不走那种阴冷,都无法抗拒衰老病痛。
但你依然爬上爬下,给我送来自己种的头茬韭菜,冬天穿的棉裤,打春吃的萝卜。把尘世中最琐碎、最贴切的温暖,用你病痛的腿,一点一点,源源不断地送来。
走平地时,别人看你健步如飞,其实是你需要这样匆忙的步履,才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还记得我生病时,你四处求医,每天一副的中药,你总是带回大大的一包。下乡工作中病倒,临进CT室,你还告诉弟弟看你上衣兜里的报纸,别忘了带我去那个医院。
这次生病,你却没给我们更多的机会,你和医生联合起来,用日益好转的假象蒙蔽了粗心大意的我们。没请专家,没有转院,没有日夜守在你身边,夜深人静,偷偷地走了,留给我们一个巨大的空。
回想中,我总觉得你的最后几年是孤独的。
疾病,“一刀切”离岗,一下把你推到了人生的边缘。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你像个婴儿一样,重新学会说话,学会走路,但左半边身子却怎么也灵便不起来。你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说:我简直是半个废人了。
你也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普通的老头儿,可以提上篮子买菜,可以坐在楼下搓麻,可以每天守在电视前等待一部连续剧。你天天坚持收看我们不屑的内蒙、赤峰、林西的新闻和天气,依然关心地方政治,政治却不再关心你。
我们偶尔回家,一起吃饭、闲谈,你会格外高兴。可你曾舍身追求的一些东西,我们早已弃之如敝履了。
那天楼道遇楼下邻居,她说,你父亲没了,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儿。
我没吭声。她说“没”,这是一个多么稀松平常而又古怪的词,就像是烟是雾是尘,被风吹散消失,再也无法聚拢成形。
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你是我爸爸,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每天早晨去喊新起床,总能看到晨炼后的你回家,穿着那身深蓝色的运动服,背已微驼,匆忙而又沉重地走在熙微的晨光里。我会一直看着你转进院门,走过那四棵高大笔直的松树,再转到楼后。
每天看你走完这一小段熟悉的路,我才心安。现在我总觉得自己起床的时间不对,才再也觅不到你的身影,总是错过你回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