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5年，重修山阴县学记

背景 山阴是浙江省绍兴市辖区(越城区和柯桥区)历史上的一个旧县名，县城位于今绍兴城环城河内。秦时设立，属会稽郡。山阴、会稽两县在绍兴府城内的分界线是纵贯府城南北的府河，河西为山阴，河东为会稽。民国元年(1912)，废除府制，同时山阴与会稽合并为绍兴县，同属浙江省会稽道。 阳明先生文中经常出现“越”，是因为春秋时期越国主要以绍兴禹王陵为中心，统治区域主要在今天的浙江绍兴、金华周边地区，定都会稽。春秋末期，越王勾践消灭吴国，势力范围一度北达齐鲁，东濒东海，西达今皖淮、赣鄱，雄踞东南。 县学是旧时供生员读书的学校。科举制度童试录取后准入县学读书，以备参加高一级的考试，谓之“进学”，士子称“生员”，俗称“秀才”。 嘉靖四年(1525)，山阴县令吴瀛重修山阴县学，请阳明先生为之作记。时南大吉先生任绍兴知府。 原文收录于《全集》上册卷七文录四第二八五页。 原典 乙酉(1525) 山阴之学，岁久弥敝(bì)。教谕汪君瀚辈以谋于县尹顾君铎而一新之，请所以诏士之言于予。时予方在疚，辞，未有以告也。已而顾君入为秋官郎，洛阳吴君瀛来代，复增其所未备而申前之请。昔予官留都☆，因京兆之请，记其学而尝有说焉。其大意以为朝廷之所以养士者不专于举业，而实望之以圣贤之学。 今殿庑(wǔ)堂舍，拓而辑(jí)之；饩廪(xì lǐn)☆条教，具而察之者，是有司之修学也。求天下之广居安宅者而修诸其身焉，此为师、为弟子者之修学也。其时闻者皆惕然有省，然于凡所以为学之说，则犹未之及详。今请为吾越之士一言之。 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jué)中☆。”道心者，率性之谓，而未杂于人。无声无臭，至微而显，诚之源也。人心，则杂于人而危矣，伪之端矣。见孺子之入井而恻隐，率性之道也；从而内交于其父母焉，要誉于乡党焉，则人心矣。饥而食，渴而饮，率性之道也；从而极滋味之美焉，恣(zì)口腹之饕(tāo)☆焉，则人心矣。惟一者，一于道心也。惟精者，虑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无不中，一于道心而不息，是谓“允执厥中”矣。一于道心，则存之无不中，而发之无不和。是故率是道心而发之于父子也无不亲；发之于君臣也无不义；发之于夫妇、长幼、朋友也无不别、无不序、无不信；是谓中节之和，天下之达道也。放四海而皆准，亘古今而不穷；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同此达道也。 舜使契(xiè)☆为司徒而教以人伦，教之以此达道也。当是之时，人皆君子而比屋可封，盖教者惟以是为教，而学者惟以是为学也。 圣人既没，心学晦而人伪行，功利、训诂、记诵辞章之徒纷沓而起，支离决裂，岁盛月新，相沿相袭，各是其非，人心日炽(chì)而不复知有道心之微。间有觉其纰缪(pī miù)☆而略知反本求源者，则又哄然指为禅学而群訾(zǐ)☆之。 呜呼！心学何由而复明乎！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吾之父子亲矣，而天下有未亲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君臣义矣，而天下有未义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夫妇别矣，长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别、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一家饱暖逸(yì)乐矣，而天下有未饱暖逸乐者焉，其能以亲乎？义乎？别、序、信乎？吾心未尽也。 故于是有纪纲政事之设焉，有礼乐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为是达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则亦已矣，而亦岂必屑屑(xiè)于其外；其外有未当也，则亦岂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谓尽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yí)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 盖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内外之分；斯其所以为异也。今之为心性之学者，而果外人伦，遗事物，则诚所谓禅矣，使其未尝外人伦，遗事物，而专以存心养性为事，则固圣门精一之学也，而可谓之禅乎哉！ 世之学者，承沿其举业词章之习以荒秽(huì)戕(qiāng)伐☆其心，既与圣人尽心之学相背而驰，日鹜(wù)☆日远，莫知其所抵极矣。有以心性之说而招之来归者，则顾骇以为禅，而反仇仇视之，不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为非而以非人者，是旧习之为蔽，而未可遽(jù)☆以为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miǎo)然☆视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既告之矣，既知之矣，而犹冥(míng)然☆不以自反者，自弃者也。 吾越多豪杰之士，其特然无所待而兴者，为不少矣，而亦容有蔽于旧习者乎？故吾因诸君之请而特为一言之。呜呼！吾岂特为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已乎？ 注释 ☆留都：指南京。朱元璋建立明朝，定都南京。朱棣即位后，迁都北京。 ☆饩廪：古代官府发给的作为月薪的粮食。亦泛指薪俸。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语出《尚书·虞书·大禹谟》，这十六字是中国文化传统中著名的“十六字心传”，传说源于尧舜禹禅让的故事。当尧传给舜帝位以及舜传给禹帝位的时候，所托付的是天下与百姓的重任，是华夏文明的火种；而谆谆嘱咐、代代相传的便是以“心”为主题的这十六个汉字。可见其寓意深刻，意义非凡。 直译为“人心危险诡异，道心幽微难明，求真总须精纯专一，治世贵在守中固善。”意译为“人心是危险难测的，道心是难得其真的，只有自己一心一意，精诚恳切的秉行中正之道，才能治理好国家。” ☆饕:饕餮(tāo tiè),传说中的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比喻贪财、贪食。 ☆契：中国商朝的祖先，传说是舜的臣，助禹治水有功而封于商。 ☆纰缪：错误。 ☆訾：说别人的坏话，诋毁。 ☆荒秽戕伐：因内心荒芜、污秽而纵欲自残。 ☆鹜：原意是野鸭子，比喻很多人争着去。 ☆遽：原意是送信的快车或快马。引申为紧急、仓猝。 ☆藐然：轻视的样子。 ☆冥然：糊涂愚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