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云歌
朗读者:楚歌
看古文化街归来,勾起一些久远岁月里的记忆。
遇见童年。素寒的院落,吱扭一声推开门,石砌的坛上花梗萎败,水锈石深灰泛白。院里有踏石,天干了也没挪开,一脚一个跳着走。到达堂屋门口,一幅年画径直迎上来,是萧索里唯一的惊艳。记不得整幅画了,小小的脑袋里储存的都是细节:绿柳,红桃,竹编的篮子,仙女脸上有盈盈的笑,飘带和裙角朝着一个方向,头上顶着两个黑发绕成的鬟。无师自通,我知道了什么叫美如天仙。但那时主要不是觉得美,而是亲,一团融融的暖照到脸上来。神仙,可以这样亲,没别的,就只觉得很安心。
古文化街很多杨柳青年画,花红叶绿草青青,仙女也画得好,像是能走出来似的,但我找不到当年的感觉。走在满店年画中间,竟然有寂寞的感觉,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乡间的神仙都很亲。
几块砖头,横的竖的一搭,就能做一间土地庙。土地爷最不挑的,大小皆可,高低皆可,没有泥灰勾的飞檐也行,谁家的地头搭一下也行。扑沓沓一坐,就坐在泥地上,慈眉善目,温厚地看着人笑。有一年村里流行看电视,矮矮的院子,簇簇济济都是人头。好像是看的新编七仙女吧,一个女孩跑去向土地爷求借宿,土地爷滑稽地苦着脸说:我前脚跨进门,后脚还没进来,鼻子就碰着后墙了,哪还有地儿给你住?院子里一阵爆笑,乡民们都明白这意思,也都像在笑自己一个处境窘迫的熟人。
但不影响拜的。地头上遇见土地爷,放下锄头,恭恭敬敬,行礼如仪。一方认真地拜,一方坦然地受,这片土地上的香火就是这样朴素。端午了,中秋了,过年了,也都要来拜一拜,嘴里说的话也像是走亲戚:过节了,来看看土地爷。有忧愁了,来跟土地爷说说:你老人家受个劳,保佑我一家人平平安安。有心愿了,来跟土地爷说说:你老人家帮帮我,来年如何如何感谢你,云云。天大旱了,眼看年成将要不好,再来跟土地爷求告一下,有时还加上龙王爷,要有隆重的三牲,要唱戏抑或放电影,还要许愿或建庙或披红或送灯油,谓之祈雨。有家人去世了,也是先到土地庙这儿报一声,似乎这里还兼着城隍庙,一路吹吹打打而来,谓之报庙,阴世的户籍这就算报上了,不至于一缕孤魂流落在外。龙王爷、城隍爷、土地爷,诸神竟似一体似的。土地爷管的事可真多,但从不见他烦,永远一副笑模样。
是的,他们都被叫做爷:老天爷、灶王爷、龙王爷、关帝爷。街东头还有一座庙供着黑虎爷,说是骑黑虎而来,脾气很暴躁,盘桓此地多年,专门给人送财,十分灵验。坐骑为黑虎,我想,大概是赵公明吧。对了,他也是爷,财神爷。性子急,托梦给谁,谁就照做,不会拂逆他的意。听一个南方的朋友说,他们祈雨是把龙王塑像抬出来晒,再不下雨就骂他。我们这里人是断断不会,神给就要,不给便罢,抱怨也无。我十二岁那年夏天,村里和邻村商议合建一座大的土地庙,邻村一个人说了些大为不敬的话。当天夜里,一只狼守在他家厕所,趁他起夜的时候咬伤了他。母亲对我说,狼是土地爷的看家狗,这是去罚他。我不喜这个说法,但村民们皆以为然。为善为恶都有神看着,行仁行义总不会错,他们以此来约束自己的言行。
女神都称娘娘或奶奶:观音娘娘、送子娘娘、地母娘娘、土地奶、灶王奶。还有一个叫娘娘奶奶的,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是哪位女神。不管是菩萨,还是女神,大家和和气气挤在一座庙里。一律中年美妇样,坐像端庄,眼神柔和,纤秀的手指拈着瓶子、树枝或者花,还有的肩上、背上、腰上驮着胖娃娃。雕工不甚精细,但看着只觉得真,伸手可以牵下来,很是切近。我长大后四处旅游,见到大小寺院里的观音都要端详一下,大多宝相庄严,只令人起恭敬心。龙门石窟的观音,不那么庄严,却又太妩媚,有贵妇人的娇嗔。
村里一棵古槐也有神。不知高寿几何,只见树干上有很大的裂口,从裂缝看进去,主干几乎全部中空,只靠树皮支撑,居然也葳蕤出一间房大小的树冠。年年春来新绿,夏日挂一树槐角,剥开是小小的槐米,淡黄,若有若无的清香。树相奇特,却不可怖,皱纹里都是慈祥,树皮上稍一勾勒,几乎就可以看到七仙女故事里槐荫树的那张老脸。据传这树保佑过周围几家邻居,所以他们年节里也要供,一炷香,几个馒头,那神也是不挑剔的。
动物也有成神仙的。老人们讲,某年某月邻村某老太婆——说的都是有名有姓,还能和本村人扯上亲戚关系,但我偏是从来记不住这些——到山里去,歇脚的时候看见一只头戴王冠的蛇,急忙伏地便拜,还有种种计谋智斗,才算没被带走。还有,村西头皂角树下有口井,通着东海,井里有条白蛇,过一段时间会游到水面看看。老人们说那是龙王,打水的时候要慢着,别惊动,别往井里投脏物。村里不少人说看到过,我却一次也无,深以为憾。每每伏在井口,只看见皂角在水里的影子很怪异,叫人心里慌慌的。
村东的五保户张记爷很老了,合村人都叫他爷,说他仁义。他有一头牛,不知养了多少年,也很老。他牵着牛,一前一后,两个都是慢慢地走,缰绳扫过田边的篱笆,黑白丑在篱笆上爬一朵花又爬一朵花,岁月悠长得没有边儿。但他有一天还是死了,死的前两天那牛就开始流泪,大颗大颗,颜色浑浊,牛脸上洇出两道沟,悲伤的潮湿。合村人出动,恭敬地葬了老人,挨家轮流照顾他的哑巴儿子。没过多久,老牛也死了,村里人不食,也恭敬地葬了那牛。
长大后,我注意到一个词:泛灵论。我认为,我们村的人,是最朴素的泛灵论者。
在那里,神、灵、草木虫鱼、飞禽走兽和人自自然然生活在一起,不需要文明、制度、权力分割等等,有最朴素的文化,最简单的仁爱。
当然现在不了,文明已经入侵,也许将来也会有一条古文化街,是生命消失后装裱起来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