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文生
朗读者:楚歌
与西屋对视,便觉得人心淡了。
这屋子,有些年头了,它土黄色的身子,不见一丁点砖头,是黄泥堆积的身世。黄土,窸窸窣窣地落了不少,墙面上残留着一个个窟窿,凸凹不平,裸露着被风化的痕迹,屋顶却是蓝瓦,上面长出了许多瓦松,这么多年了,这座房子也就生了这样的孩子,像松塔一样,盘踞在屋顶上。
这屋子里,全是废弃物,好久没人至了,已经遍布蜘蛛网和灰尘,让人觉得这是个看不见的世界,人类对此陌生。
屋子的里面,放一些再也用不上的锄头、镰刀,还有犁铧,早就不了当年锃亮的模样,一个个瘦的不成样子,锈迹斑斑。
母亲说:“这些东西用不上了,卖了吧!”父亲说:“再等等吧!”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五年。如今父亲也不在了,母亲再无心思去卖这些东西了。这些黑铁的农具,本来是父亲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念,他耕田了一辈子,也习惯了这些顺手的农具,可是突然有一天,它们就被机械化农具所代替,再也没有用武之地,对此,父亲有些伤感了。
我知道,父亲伤感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们这一代人,此后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他们熟悉农具的秉性,也乐意善待它们,他们花在农具身上的光阴,实在是太多了。
母亲,也开始对这些农具不舍了,我知道这源自于父亲,父亲的去世,让母亲对这些农具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她每次看见它们,就会想起父亲,想起过去的日子,母亲就止不住地流泪。
那些年,村里喂养牛的人家不多,我家的黄牛,在村里像个帝王,别人都高看一眼。今天,二风来我家借牛来耕地,明天,小俊来我家借牛去拉耧,父亲爱牛,对别人使唤我家的牛不放心,就跟去了,父亲给别人帮忙,成了免费的劳动力。在地里,父亲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扶犁、摇耧,样样精通。
记得有一年,我隔壁的邻居,绰号叫“老钢毛”,他把我家的牛借去了,他媳妇在前面牵牛,他在后面扶犁,怎么也配合不好,他们两个人在地里破口大骂,成了村里的笑谈,父亲知道了,便去帮忙,让这家的争吵告一段落。
老钢毛,是个能人,眼界高,总想高人一等,没想到日子还没过出滋味,就过早地去世了,剩下他媳妇和儿子去了商丘。
我们两家土地相邻,父亲和他说,在中间种一棵树吧,即可以乘凉,又可以把地界固定,一举两得。
后来,在两块地中间,长出一棵桐树来。这树,越来越粗,它的根,越来越长,最后把我家的犁拌了一个豁口。
每当农闲时,父亲便把犁铧卸下来,在家里的那口石磨上慢慢地磨,这声音实在是刺耳,我听到这声音,快要疯了。
这么长的时间,我从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一个木犁,在西屋里,我和它相遇,也是一种缘分,我突然觉得这犁很漂亮。
尖尖的犁尖,明净的犁镜,磨的光滑的犁托,还有这结实的犁柱,再配上形状优美的犁辕,实在称得上漂亮。
这犁铧、犁壁是铁质,闪着金属的冷气,别的地方就是木,有着木质的温暖,谁也想不到,这铁和木的结合,竟然让一个文明前进了多年。
或许,在很多年以前,这木犁就在这一片土地上自由地游走,翻新出一片泥土气息,夹杂着野草的清香。
这犁铧,在四平八稳的大地上,书写出一行行的字体,或许这字近似于写意,凸凸凹凹,很有神韵,把一个辽阔的大地,凸现出来一片行草来。
中国古代,讲究男耕女织。
白天,是男人的世界,他们套牛、扶犁,把一片辽远的土地,当成战场,硬是让废弃的地方,结出粮食来。
女人的世界在夜晚,一盏油灯,女人开始了织布,夜晚的乡村,只有这织布声和狗的叫声,才是属于乡下的,百听不厌。
或许,中国古代人,讲究“耕读传家”,我喜欢这四个字,“耕”代表脚踏实地,一个人只有立足于土地,才感觉到安全,古代的文人大多是从土地里跑出来的。“读”字代表着修养,一个人必须提高自己的品味,才被人高看。因此这四个字,看似简单,却包含着深邃的哲学。
“千倾绿畴平似掌,蒙蒙春雨动春犁”,在春天,便开犁了。在乡村的世界里,只有木犁、黄牛和两个人影在田间动着。试想,在苍茫的天地间,两人,一人在前,牵着牛,一人在后,扶着犁。狗在人的后面,跟着,我在地头坐着。
人累了,便靠在这埂上的树,抽一袋烟。有人,把烟丝按在旱烟锅里,点燃一根火柴,这火就亮了,一呼一吸,明灭可爱。父亲,总是抽五毛钱一盒的武林牌香烟。此刻,天地间,只剩下男人的呼吸声,和一道道微弱的轻烟,在空气里飘散。
《击壤歌》里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这是古代人最原始的生活,可是这风俗,一直传到父亲这一辈,也没有多少改变。
有时候,我面对这木犁,试图从这木身里读出一些形而上的东西来,但是我发现很难。这犁,在天地间承上启下。
它,上接节气里风雨,这风调雨顺了,人间也便好过了。它下接土气,土生烟火,二者一结合,便长出人间百谷,人间有了活路,不再受饿了。
这犁,把人间盘活了。
此刻,我面对的,似乎不是一个被时光遗弃的木犁,而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孩子。也许多年以后,世人再也记不起这些木犁当初被人们扔在土地上的模样。
犁仁慈,人心不古。
这是我赋予乡村生活唯一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