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立新
朗读者:楚歌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烂熟于心的诗句,之前总以为读懂了,无非是讲述诗人恬淡无欲的生活方式。可多年后再读,却有了不一样的认识,因为我忽然发现,就这看似简单的两句,或许还有更深的意蕴。慢慢思量,这更深的意蕴,应该就是我心目中的风骨。
《世说新语·赏誉门》刘孝标注引《晋安帝纪》称王羲之“风骨清举”,是从书法《兰亭序》中,读到了以王羲之为代表的魏晋文人风骨和精神世界。鲁迅曰:“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和周敦颐“出淤泥而不染”一样,说的其实是刚正顽强,有理想有抱负,不庸俗不媚俗的精神、气质和境界。那么,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又何尝不是呢。
这样想来,之前读过的很多书,原来都是忽略了风骨这个“核”。一直喜欢读杨绛,被她在《干校六记》中“最经磨的还是人的血肉之躯”所撼。多年前我写过几句眉批:“峥嵘岁月,人心尤善;饱学夫妇,苦中有甜。”殊不知,正是因了精神支撑,他们的干校生活才血肉丰满,苦亦有乐。直到《我们仨》及之后,不屈、达观的精神,才让先生著书不辍,百岁无憾。季羡林在《牛棚杂忆》中,很有意思地阐述了文人的骨气,“这一批人一无所有,最值钱的仅存的‘财产’就是他们这一身瘦骨头。”旧时的文人,以笔为剑,痛斥时弊,悲怆呐喊,也是颇有风骨的。其实,风骨这种东西,感染力强,也有一定的穿透性。甚至,一身风骨,在岁月的沉淀中,还会浸入他周围的环境当中,对人对事对物都有些影响,例如建筑,舒婷在《真水无香》中讲到很多鼓浪屿的老建筑,“这些阅尽沧桑内涵丰富的,人格化的老别墅群。”“既可以是一个家族盘根错节的宏大叙事,也可以缩写为攀缘在雕花窗台上,那几茎破碎的缠枝蔷薇。”诗人的笔触,优美得令人陶醉,哪怕是勾勒别墅主人身上的痛,也会拐几个弯,再插进你的心里。
越来越觉得,风骨其实一直就在我们身上,像“人之初,性本善”之“善”一样。看看吧,即使像“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的方鸿渐,也颇有风骨,不屑于李梅亭的市侩,耻于韩学愈的虚夸。钱钟书的《围城》我读了多遍,感觉它将文人身上的固有之气,不管是正的还是负的,都挖掘了出来,也更衬托出风骨的韧性和稀缺。当然了,文人也有妥协,这里的妥协,不是沉沦,而是巧妙地转换成另外一种姿态。读黄永玉所著《沈从文与我》,作者眼中的沈从文“是非分明,有泾渭,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谅。”但在“文革”中“告别了文学之后”,竟然另辟蹊径,完成了《中国服饰史稿》,“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是先生风骨的另一体现。如果说,风骨始终存在,但很多时候看不见、感觉不出的原因,也许是被压制,被诱惑,而偏离正道、凸显不出。或者是我们没有用时用心,去感悟而已。
说很多时候看不见风骨,是个人感受。就在眼下,在很多地方,很多人身上,我见过功利、附势、愚昧、浮躁、冷酷,以及见利忘义、趋炎附势之辈,其举止让人愤慨,让人扼腕,甚至在一些价值取向上,也出现了偏离,需要我们抨击和反思。试想一下,草木、河流、乡村、生命、情感、历史等等,这些很多书籍讴歌的主题,其中如荷、梅、竹、菊之类,都被赋予深刻的内涵,而具有自己的风骨,“植物的名称内涵与寓意组成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植物尚且如此,引申出世间万物,皆有风骨,何况人呢?没有风骨之人,怎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又以何立足于世?因而,通过阅读,唤醒我们的风骨,就显得重要和紧迫。
余光中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开卷如开芝麻门》,列举了读书种种。其中说到读书让人“争附风雅,正显得风雅当道,风雅有‘善势力’”,读书其实是“扩大我们的精神世界。”让我颇为认同。精神世界的高尚、刚正和涵养,正是风骨的若干表现,也是人被尊崇的魅力之一。要想拥有这种魅力,读书便是途径,也是拥有“善势力”的方法。如此想来,回顾我自己,之前一直只拿读书是“串串门儿”,并没有意识到,正是通过阅读借鉴,进而潜移默化地吸收,终于唤醒自身的风骨,才应该是我心目中读书的真正意义。
这几天正在读河北作家刘云芳的散文集《木头的信仰》,被其中一篇《欠活》所感动。豆蔻她爷以及梧桐、白毛老狗这些村里的人、狗和树,“无论遭遇多大的困难,都必须好好活着。”步入中年之后,我已经清晰地认识到,正因为有了“欠活”的生命,其存在的价值才更值得思索。有风骨、有意义,应该是正确的选择。而阅读,正是唤风骨醒来的一条重要途径。
我愿意,也渴望成为一个有风骨之人。
希望,我们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