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了
(杂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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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星期六,杨老师穿着夹克和牛仔裤,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进教室时,杨露露正在咳嗽。她抽着气,昏昏欲睡,从喉腔深处和鼻孔里发出一丝脆弱的颤音,而后猛地合上嘴,任凭耳道嗡嗡作响,她用余光远远看见杨老师的手在门外挥出一道潇洒的弧度,和另一个任课老师说拜拜,就想打起精神来遏制住咳嗽,可惜徒劳无功。杨露露背过身去,狼狈地对着墙壁发出一串“咳、咳”的憋气声。杨老师放下教案,在黑板上轻快有力地书写下一段英文,而她只是迅速地掉转头看几眼,就埋下颈子来抄写。开始上课了,他还是和上星期一样,以接连不断的俏皮话鼓动全场,带着时而不紧不慢,时而慷慨激昂的语调,游刃有余地进入一个个环节。尤其是在课文朗诵,他的手臂颇有魄力地挥舞起来,露出满怀鼓励和相信的神情,请每一个人站起来发言,谁都轮到了,包括林奇洪,唯独没有杨露露,她的咳嗽和喷嚏就尴尬地混在这中热烈的氛围中,在杨老师声情并茂地卷起舌头发音时,羞愧又难堪地和喉管里那股气流搏斗着,有时候她战胜了那股欲望,更多的时候她止不住地,糊里糊涂地咳起来,像一个恼人的小闹钟兀然嚷叫着。
下课时,杨老师走到她面前,用手指“叩叩”敲了两下桌面,俯下身子去看她。“怎么了呀,要不要回家去休息?”杨露露感觉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了,委屈地咬着嘴唇不说话,一只手把桌面上的课本拽得很紧。“刚刚路上她还好好的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林奇洪从后排一溜烟凑上去,嚷着。“杨露露,你要不要喝水!”而她仍然摇着头,从嗓子里挤出一些变形的喘息声。“老师,我没事的。”她艰难地说。“不行,我看你咳得那么厉害,回去好不好?”她固执地摇着头。杨老师想了想,说:“那你先去休息吧,等下落下的课我给你补上。”
于是她走出教室,站在走廊边上发呆。杨露露取过饮水机里的一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忍着不适和鼻子里的痒痒。她晃着胳膊走来走去,踮起脚尖往空无一人的值班室偷偷打量,看见自己的身影重叠在穿衣镜和暖洋洋的太阳光里,冷不丁冒出一个怪念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像妈妈一样高,一样漂亮呢?”她端着水杯,对着镜子挺了挺身子,旋转出一个半圈,一抹犹犹豫豫又略带生硬的笑容出现在镜子之中,慢慢合拢了。她把乱糟糟的头发用力捋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自己,又一抹微笑像口红挂在唇边。“唉。”忽然间她深深地沮丧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朝饮水机走去,她想起早上爸爸急匆匆出门时那个孤独的身影,他和妈妈之间到底谈论得怎么样了?她到底要和谁在一起生活?她脸上的忧愁和她在那一晚上在倾述之中有种微妙的,难以复制的相似。不过她没有考虑那么多,杨露露重新接了一杯水,站在窗户外看着。
“真讨厌咳嗽。”她在心里嘟嘟嚷嚷地说着,“可是好不容易才来上杨老师的课,怎么办呢。”她迟疑不定地踟蹰着脚步,水杯里的水在微微摇晃。隔着门缝,杨老师的声音听上去亲切、有力,带着一种令人着迷的起伏不定。“p-o-i-n-t”他掷地有声地说:“今天教你们一个比较高难度的词语,叫作要点、得分、表明。”“p-o-i-n-t。”杨露露轻声念。杨老师看见她了,微笑着挥挥手示意她坐进来。“今天我要表扬一个同学——”她推开门,笨手笨脚地往桌椅中央歪去,习惯性地不时抬起手捂住嘴。“杨露露生病了,还在咳嗽,但是她仍然坚持来上课,这种精神是不是值得学习?”
她措手不及地站住了,猛然感到喉咙里有一股气流逆行,于是忙不迭地往座位上走去。一坐下,她就“唰”地拿起本子,提笔写下“point”,用红笔在旁边工工整整地标上解释。有好几十秒钟,她的脑子里一塌糊涂地紧张着,什么信息也捕捉不到,只是沉浸在惊讶和欢喜的情绪中,终于,她鼓起勇气来看了看杨老师,发现他正仰着脖子,声情并茂地解释一篇课文的背景,这才偷偷放松下来,用笔把那些黑板上的单词重重地描了描。
下课后,他再次叫住她:“你来办公室一下,我把前几分钟的课给你说一下。”眼见她心慌意乱地把上课时的本子“哗啦啦”地翻动着,林奇洪抱着胳膊阴阳怪气地说:“哟,杨老师对你可真好啊,还给你补课。”
她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没发现自己脸红了。就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把办公室的门推出一条小缝,杨老师正斜侧着身子,把手搭在窗台上讲电话呢,见到她来了,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坐下来。像好几秒钟前那样,她把本子翻来翻去,笔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般在手缝间滴溜溜直转,她简直不敢抬头看看这间办公室和学校的相比究竟有哪些差别,摆放了些什么,只是紧张地竖着耳朵捕捞。杨老师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些许微醺的黏糊糊的气息,使一个个音节发烫起来,活络起来,又在转瞬之间远远地被抛弃在耳朵之外。杨露露提醒自己专心,所以打起精神急急忙忙地抄着,重复着。老师把缺漏的课文完整重复了一遍,顿了顿,问她:“今天都生病了,怎么还来上课呢?”
杨露露不好意思地说:“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咳得那么厉害。”
“你还是要多注意身体,穿保暖点,多喝点水,要是还是不舒服,下节课就请假吧。”杨老师看见她满脸认真的样子,冷不丁伸过手去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亲昵地说,“你呀,你可真像我女儿呢。”
“老师看起来那么年轻……没想到有女儿了。”她愣住了。
他不作声地笑着:“还小着呢。”说完腾出一只手去整理柜子上的教材。杨露露局促地抬抬手指又放下,老师把一本书拿了下来,翻着,似乎在恍惚走神:“其实她不住在这儿,她和她妈妈住在另一城市。”他顿了顿,又叹息道,“我一年也见不到她几次。”
杨露露眨了眨眼,只听见喉咙里发出一声难听的“咕噜”,就急喘喘地咳起来,她越咳越厉害,眼角都捎带上了泪花。她弯腰坐在座位上用力弓着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扎得眼角生疼,半晌,她有气无力地说:“老师,做你的女儿可真幸运。”
杨老师苦笑着:“要是她像你这么大,又这么聪明,老师就省心了。”
“可是……老师……”她压低嗓音,感觉到因为某种尚未做好准备暴露而心突突直跳,她抬起脸来,眼泪成群结队地“咕噜噜”顺着脸颊往下滑。杨露露想克制住在自己敬爱的人面前的担心、失望和沮丧,但情绪顺着张开的嘴巴,不由自主地脱离了语言的缰绳:“我……爸爸和妈妈……他们要离婚了。”她哽住了,随后啜泣的声音渐大,惹得其他老师纷纷往这看。
杨老师轻轻地拍着她的发鬓。“怎么忽然就哭了呢?”他皱紧眉头,杨露露哭得更凶了,感觉脸上和手上被一块柔软的面巾浸润,揉搓得变形。隐隐约约中她听见老师在说话,想要把那些字递进她的耳朵里,于是她努力止住哭泣,保持专注。“老师也离婚了,但我仍然爱着我的女儿,你能明白吗?”她听见了,茫然点着头,又摇摇头。老师用一只手的手背擦拭她的眼睛,让那些湿漉漉的泪花消逝在空中。“别哭,宝贝儿。”他凝视着她,把另外一只手放在她那摇摇晃晃的后脑勺,“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爱你的,知道吗?”
杨露露看着老师的眼睛,他仍然在说话,断断续续地,低沉而温柔地。某些话在她日后的生活中遗忘了大部分,有些则像钉子暗暗敲打着她的记忆。杨露露还记得当她止住哭泣时,杨老师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她。出乎意料,这个既不像来源于父亲也不像是异性间的抚慰的拥抱,既没有让她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狂热的紧张,也没有沉溺掉进某种伤感迂回的情绪。老师抱住了她——在拥抱里她闻到一股专属于成年人的沉默的香味和力量,还有属于一个大人给予孩童的柔软。于是她睁大眼睛闻着,四处看着,四周一切如常,她看见老师这个身份在拥抱中渐渐崩裂分离,她带着眼泪,而他带着一股秘密的歉疚和苦涩。老师的脸幻化成那个伤害妈妈的秘密的男人的神情,笑着,但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她再一次鼻头发酸,再一次睁着眼睛静静环顾四周,这一次她看见林奇洪正站在电梯前,一边跺着脚一边不耐烦地等她,她看见妈妈急匆匆地拎着包往这边走来,时而舒展时而拧紧的眉头像一幅盈动的油画。她终于鼓起勇气,也伸出手臂去,紧紧地抱了抱杨老师,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身体在这个拥抱中充沛地生长起来,甚至感觉到一股女性的力量促使她挺直了脊椎,使她微笑起来。